定风波
云晞万象,烟荡孤径,挹罢河汉共伶仃
风起弹剑,雨过濯缨,权倾浊酒澄吾心
博士本自姜齐赶路前往玉门,可奈路过夕城时略感饥饿,就寻了个客栈打尖。客栈里人不多,掌柜便亲自出来迎接。他问道:“客官是要打尖还是住店?”博士自怀里掏出一小叠龙门币,回道:“我是来寻一口夕城的特色尝尝。”掌柜明白了博士的意思,当即喜笑颜开道:“客官里面请。”
不过片刻,掌柜和小二便端着好几盘菜送了上来。观那秋水鲈鳞,当真是肥美至极!!正当博士食指大动,欲大快朵颐时,又见掌柜送来了一壶小酒。博士笑道:“这么一小壶酒可不够喝啊。”掌柜却摇摇头道:“客官说笑了,这酒可不是卖的,是祖辈传下的规矩,每年正月初一还有今日都要送往来客官们一壶小酒。”博士听着直觉有趣,追问了两句:“这酒名为什么?可有什么特殊来历?”掌柜答:“今日的酒名为’浊酒澄心’,而正月的酒名为’万象伶仃’,至于来历……”他说到此处停顿了少许。博士心中暗笑,又是从怀中取出一张百元龙门币,塞进他手中。他面色不改,只是投来一个赞许的“上道”眼神,便拉开对面椅子,一展折扇朗声道:“今日我便同客官说道说道,权当是为客官下酒了。”
掌柜先是给自己倒了一盏茶润喉,而后问道:“夕城的故事,客官有听说过吗?”博士答:“只知道夕城是因临夕江而建得名,而夕江则是由夕娥的眼泪所化。”他摇了摇扇子,捻须道:“是也,非也。我要讲的,是约莫一个甲子前,两位英雄的故事。”博士便替他满茶,笑道:“愿闻其详。”
当年我不过黄口之岁,只记得那天同今日一般同样是一个惊蛰春景。清晨刚开始营业时,我本在外面玩耍,远远地看见路口走来一男一女,便喊了一声:“二位客官是来打尖还是住店的呀?”
是那位姐姐答话。
我不敢直视她的眼睛,就垂眸视地,看着一根黛色龙尾在我眼前晃来晃去,她比了一根手指,对我说:“我们是来住店的,要上房一间。”我应了声“好”后便跑进客栈,同当掌柜的爹讲去了。
我原以为这是很稀疏平常的一天,没料想,异变却在下午发生。
不知客官您可听说过精怪的传说?器物会因机缘而诞生灵智,它们或是因身处钟灵毓秀的福地,吸日月之精华;或是因铸材珍贵且罕见,又承了铸造者的宏愿;又或是因其主人的贪嗔痴慢疑,久而久之染上了人类的情感。夕江是由夕娥思念丈夫而流下的泪水所化,滚滚江水里载的满是她的思念与哀伤,久而久之,夕江的江底便诞生了化蛇。
那日下午本同样上午一样阳光明媚,忽而天色骤变,狂风四起,暴雨如注,向来平静的夕江掀起了滔天巨浪,直直朝着我们拍来!
坐正堂里的除了清晨来住店的两人外,还有一些其他前来住店和打尖的客官。有人见这诡异天气,摇头晃脑道:“变天咯。”听他口音,许是关中之人。也有人向爹打听:“掌柜的,这种事情以前发生过吗?”爹神色凝重,回答说:“从未有过,这也是我第一次见。”堂内传来阵阵叹息,大抵都是关于天气耽搁了自己的行程。有些等得不耐烦的客官想顶着风雨接着赶路,可还未等踏出门,雨点便噼里啪啦地往脸上拍,风推着一步也走不动,最后连门都是风给吹关上的,连带着客栈都晃了几下。
所有人都惴惴不安,唯独清晨来的两位客官在饮酒交谈,慌乱中显得怡然自得。
我先前问过爹,我介绍来的客人姓甚名甚,爹回答我说那位黛色女子单名一个“令”字,她身旁着文武袍的男子单名为“朔”,是一对兄妹。我又问,那姓呢?爹摇摇头,说人家没有透露。
忽而几声纵马疾驰自门口经过,一阵急切敲门后有驻城士兵推门而来,通报说江底有邪祟作乱,事发突然,请求江湖义士出手相助。话音刚落,他就匆匆离开,通知下一家去了。
内堂安静下来,众人皆一言不发环顾四周。三九三伏,寒暑无间,习武的痕迹是藏不住的,内行人仅需一眼便能阐明您所习的武器和功法。眼下观察几分后,众人心里都有了数,只差一位破局之人便可打开现时僵局。
见许久无人出声,令便起身,背着提灯和酒葫芦向门外走去。这番动静适才引得堂内之人注意这边的兄妹。有人见令修眉端鼻,颊边微现梨涡,身材丰盈,可气质却清雅绝俗,不由心生爱怜,出手挽留道:“这位妹妹不妨晚些时候再去?眼下情况不明,也不知那邪祟究竟是有多棘手。”令面露不愉,冷声回道:“这话说得可轻巧。晚些?是等夕城士兵击败了邪祟,还是等百姓死伤无数?”她站原地等了些许时间,待兄长跟上后才推开客栈大门,顶着风雨出去了。
正堂又落入了冷清。刚被训斥之人脸色忽青忽白,过了好些时候才下定决心,左足刚地,借力施展轻功朝门外飞去。有了朔令剑客起的头,客栈内响起了一阵“嚯啦”声响,再看时人便少了大半,略通拳脚的都出了门。
——江湖人总是有些侠义在身。
我扯了扯爹的衣袖。他低头看我,问道:“你想我去?还是想我带你去?”我点了两下头。爹刮我的鼻尖,笑骂道:“臭小子,这么小年纪就学会了讲江湖义气。”他抱着我出门,足尖轻点墙面就上了房顶,说道:“就在这里看着吧。”他拉着我坐在屋檐,叫狂风也无法吹动我们分毫。
彼时我见朔令兄妹二人也立于屋顶,垂眸观察纷纷提着自己武器冲向夕江的往来武人。我还遥遥听朔略带担忧道:“令妹?”令则洒脱回道:“交给我吧。”
后来,我特地问了朔先生那段对话为何意?毕竟观他之后模样,分明从未担心过令小姐!他怔愣了下,回答道说在担心往来武人。我又问,令小姐呢?他失笑,答道:“哪有人不清楚自家妹妹的本事?”那副神情,嘿!全然都是对妹妹的信任!
话说我在屋上眺望夕江,远远瞧着,看见好大一道黑影!人面豺身,背生双翼,行走如蛇,盘行蠕动。那怪物赤口巨张,发出同婴儿一般的大声啼哭,江水随着它的哭声泛滥,眼看着几欲要将天地压垮。巨浪高高悬起,又听“碰”的一声砸向地面,淹没了那些地势较低的房屋。这是何等夸张,何等可怖的景色!哭喊声,呼救声,此起彼伏。一些擅长轻功的武人见状停下了脚步,出手相帮。或是腋下夹着俩小孩,亦或是背上背着一老头,舍了从不离身的武器便朝高地飞去。
忽而身边闪起点点光亮,我转目视去,竟是令的那盏提灯。她解开葫芦满饮,潇洒又轻快道:“大哥可要我载你一程?”朔轻笑,道了一声:“有劳。”令回笑:“客气!”接着单手掐诀,一擦葫口轻喝:“出!”青光一闪,竟有骨脊峥嵘,黛黯漆深的巨龙伴龙吟而现!
那龙先是一展身躯,在云间窜梭,一对金灿的龙角在昏暗中泛着光亮,状若惊雷!待嬉耍够了,它才双爪轻搭屋檐,身姿优雅地对令探下龙首,朝着我和爹的方向打了个龙息。令回首一视,见是我们,便对巨龙轻言呵斥道:“弦惊,不得无礼。”那龙哼了几声,竟是不敢造次了。
令向朔抬手,请兄长登龙。朔先是冲她颔首权当道谢,而后身影一晃,再次出现时已稳稳当当立于龙首之上。当真是人不可貌相,面容年轻,轻功却了得非常!令随他身后,亦是身轻如燕。待二人站稳,巨龙又是一声清啸,朝着夕江腾去了。
此时风雨已减弱了少许,虽依旧可怖,却不妨碍行走。爹便带着我靠江边近了些,一手提我,另一手提着客栈墙上挂的大刀。待到江岸,才知化蛇的神躯远比客栈所见还要惊人,身长百丈,目瞪如铃,人类于它不过小小一鳞。我呆滞在原地,不敢说话。爹却遥遥指向人群中央,道:“你瞧,朔先生和令小姐都在。”
我见朔令二人戴上斗笠遮挡容貌,心中生疑。打听了一番才知,原来他们是戍边玉门的宗师将士,是所有武林中人的心之所向,眼下所用阵法正是由宗师提出。
爹仔细观摩几分后,连声惊叹道:“不愧是宗师!设捆仙索于乾坤巽艮四间地,剑客刀客于离坎震兑游走进攻,既是困阵,又是攻阵,真是厉害!”我没听明白,缠着爹帮我解释。他又赞叹了几声,才道:“就是说,朔先生把捆仙索设于西北、西南、东南、东北四角困住那个妖怪,而那些厉害的江湖前辈则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游走进攻,若是累了,便可退回乾坤巽艮中困敌歇息。”我这才懵懂地点头。
眼见化蛇力弱,形势逐渐明朗,天空隐约有放晴之色,只待它力竭,夕城这场劫难就算是平安度过了。可忽然异相突生,乾位的捆仙索竟开始微微晃动,几欲破裂。不过多时,只听响声一作,乾门铁索轰然崩塌。那孽畜便趁此机会极力挣扎,横缺西北方的牵制,化蛇在阵内四方摆首,顿时原地血肉横飞,满目苍夷。朔当即出掌,护住身边之人,急喝了一声:“令!”
令收起笑意,面色凝重,默契飞往战场另侧,回道:“明白!”提杖敲地,顿时天地四方落入朦胧幻景。我伸手摸去,看得见,摸不着,真是神奇。
屋舍间隙处飞出两位官袍男子,只同令行礼,恭敬道:“有劳令小姐出手相助。”令已施法护住普通武人,故而不似先前着急,听二人言辞只是挑眉,慢慢回到兄长身旁,没有答话。那两人见状弗敢起身,躬在原地不敢动弹。一时间,天地内唯有化蛇的嘶吼咆哮。
过了些许时间,朔才轻拍了令的肩膀,示意她不必如此。令却依旧不语。二位官人适才明悟,转身向朔敷衍俯身,道:“也有劳宗师了。”令这才传出一道鼻息,冷声说道:“下不为例。”而后复招弦惊,载着长兄往天上飞去。
可惜后来的事我看不太清,只记得一句“请大哥过目”,再见几道剑光闪过,那怪物就落了地。朔自龙跳下,抬头望天,一拳直出,古拙质朴,打在化蛇身上仿佛没什么分量。可那孽畜却痛呼着在地上扭动,再过了会儿,天才放了晴。令随朔身后落地,面露赧然:“是我疏忽。”朔道:“无碍。”单手抚其顶,又道,“降妖除魔不比切磋论武,一击毙命最好。”令回答:“我记下来。”朔道:“记不得也无妨,我若在,会替你善后。”令却摇首,道:“这种小事岂能劳烦大哥?”朔便哑然失笑了。
先前的官人又是施展轻功现于明面,密语二句后,只见令轻拍两下,幻象就全然散去。
临行前,我似是瞧见了令冲我一笑。可未等弄清那为何意,我便被爹爹抓住,听他焦急喊道:“儿,儿,原来你在这里,我还以为将你弄丢了。”我有些摸不着头脑,又听他道,“祈晴祭事果然热闹,下次咱们不来了可好?”我心中疑惑:什么祈晴?什么祭事?还未问出声,就被爹爹抱着回了客栈。
落了地,又见朔同令一道对饮吟诗。好快活!看我和爹爹进去,令姐姐眯起眼,冲我招了手。我一去,就听她问:“这酒是你酿的吧?”未等我说话,她又截口,指着鼻子道,“我可都闻见了。”说的是我手上酒糟味道!我心中暗笑,好一个酒鬼!于是眼睛一转,刚想信口开条件,又听她说:“有惑都可以问。”我一愣,再看她,端得是自夕江归来前的笑,不由气急:好啊好,这是都算计上了!见我不忿,令叩叩桌,认真道:“这可不是算计,是梦。”我问:“梦见了什么?”她答:“梦见你能酿出我喜欢的好酒。”
我心道这算什么理,念及方才人家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本事,又不敢真的气,便问了句:“爹爹说的祈晴祭事为何?我怎么不记得那是祈晴,分明是……唔。”话未全,被蜜饯堵了嘴。转头看,是朔,也不知他是怎么做的,人未动,就往我和令嘴里各塞了一块。见我俩目光,他起身,理了衣袖,关切问道:“令妹可是累了?回房歇息下吧。”令会意,当即对我说:“送一盆热水到我们房。”我傻了半晌,又听耳边朔悄声叫我答下,才讷讷地道:“好!”
端了热水叩门,应声的是令。待我规规矩矩坐好,她才说:“祈晴一事是梦。”我问:“为什么我没有梦见?”令沉默许久,道:“忘了。”朔代她答:“赤子澄心,不善入梦也。”令颔首:“但此梦并非子虚乌有,”她甩尾,桌上宣纸落下诗句一行:“东溟巨涨吞三吴,千山万山雨模糊。”解释道,“这是在你爹爹梦里瞧见的,我便依葫芦画瓢,请诸君再梦一场。”我奇道:“怎么不叫大家知道是妖魔作祟?”令答:“毕竟我同大哥出了手……”话到此处,她便转口,问我:“说起来你那酒的滋味好生有趣,有一味我没尝出来,究竟是什么?”我听她话听得晕晕乎乎,未细想也未续问,答道:“我寻了些竹叶加了进去,味道当真很好吗?”令哈哈一笑:“好极,当真是好极!”
现在想来,他们二人之所以不说,许是因那天师手段。倘若叫夕城人知道是擅源石技艺的天师出手相助,还会有谁愿意习武?都去修源石技艺去了!客官您莫不信,咱们这小城离了武可不行。我听您口音不似江南城人,大抵有所不知。江南以流寇水匪为患。这儿可不似玉门那边,“侠之大者,为国为民”;我们啊,是“侠之小者,扶善惩恶”。若没了我们,这匪患该如何处置?留我们不知,当真是他们一片良苦用心……
咳咳,扯远了。
翌日清晨,我又见到兄妹二人,提了昨日忘说的疑惑。我问道:“令姐姐昨日使的剑法为何?”令未答,扭头视向兄长。见朔微微轻笑,令适才取剑,道:“是大哥教我的剑,我舞你瞧瞧。”她取出酒葫芦,仰首倒饮。饮尽了,随手一丢,勾唇对朔笑道:“大哥看剑。”朔单手背后,道:“请。”令便对我说:“你可要看仔细了。”但见她阖目,似醉酒般倒身,长声吟道:“悲长梦,醉挑灯。他年长风今犹在,旧时铁甲踏新声。”一剑拂出,剑势轻缓,有悲怆之意。待剑甫至下盘,她手腕微抖,行剑而挑其面首。朔伸指往剑背一弹,单掌虚推,借力后撤。下一式,青光闪动,令倏地两剑刺出,剑法大开大阖,却极尽飘忽,亦实亦虚,旁若长风拂过。此招刚落,她又旋臂向朔疾刺数下,发出“嗡嗡”剑鸣,恰似甲胄摩挲之音。正是以诗句化入武功。待她收剑,我兴奋鼓掌:“好漂亮的剑!”令颔首,道:“过誉。”朔评道:“令妹的剑比昨日更胜一筹了。”令抿唇而答:“山雪河冰,旷野萧瑟,青是烽烟白人骨。昨日一战,我略有所悟。”朔怔神少顷,无奈道:“你变了许多。”令沉默了良久,才轻声说:“是玉门的风。”
……
故事讲到这里,掌柜摇头晃脑评价道:“这可真是……人重于器,兽悯于情。”博士晃着酒壶,方才察觉已然见底,口里尽是橙香甘甜,当真好酒。博士叩桌道:“那酒的故事呢?”他目光微转,在柜台上的蜡烛停下,微微一笑,“‘浊酒澄心’,’万象伶仃’,这两酒名是怎么想出来的,又怎么挑这个时间送?”掌柜见博士目光,亦是微笑:“令姐姐说我会酿出她喜爱的好酒,我自得以酒作礼。”酒名和时节之事,他竟是避而不谈。
博士以茶代酒,抿茶又问:“怎么给我讲了这个故事?”掌柜适才起身,作揖严肃道:“宗师戍守玉门多年,积劳成疾,不得以卸任远行,有劳罗德岛为他以养伤病。”博士单手虚托,道:“应该的,快快请起。”
待二人重新落座,掌柜续道:“两位代理人离开后,我见屋内有纸条两张:’云晞万象,烟荡孤径,挹罢河汉共伶仃’和’风起弹剑,雨过濯缨,权倾浊酒澄吾心’。我捏在手心,百般品读,不得其意。忽而有官人破窗而入,打量几番,递出短烛一支,对我道:’往后你便是夕城的秉烛人。’我诚惶行礼,却被他侧身避之,他道:’你我为同僚,当行同辈之礼。待你年长些,会有人教你。至于令小姐的题字……’他犹豫一二,叹息道:’我为庸人,理解不得令小姐的逍遥之境。既然是她所赠,你便收着吧。’”话及此处,掌柜取出纸条两张,博士一观,潇洒不羁,傲骨如剑,果真是令的笔墨。掌柜将纸条收回,道:“我之后才知,这两句分别是朔令二人的判词。”他轻笑道,“据说是由令小姐为众代理人所提,真是合适。我便取判词之意,酿酒两种,取名’万象伶仃’、’浊酒澄心’……就是这样一个故事。”
博士转首视向窗外。远处天染黛色,原是落日之时。雨后初霁,行人喧嚷,好不热闹。他忽然想起令的词,不由举盏敬天,大声地笑:
「料峭春风吹酒醒,微冷,山头斜照却相迎。
回首向来萧瑟处,归去,也无风雨也无晴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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