归人
大雪中,灯笼一盏,足以照亮他回家的路。
乌有提着钓竿,立在尚蜀的酒店外。
一水的红色灯笼挂了满街,等候着归家的旅人。大炎的风俗里,人在过年的时候,总还是要回家的。
他张了张嘴,白色的雾气就从嘴边逸散开来——此刻天黑着,他从歇脚的酒店里出来的时候,大家都还在睡。只有笔尖划过纸面沙沙作响,博士还醒着。
乌有抬起了盖得严实的斗笠,算是和他招呼了一声,便匆匆离去。毕竟,他现在的样子,也的确不大愿意让恩人她们看见。
他鲜少有脸色这么难看的时候。
昨日梦里,故人来回,却唯独不见师父。师姐说,师父去钓鱼了,他才迷迷糊糊想起,新年快到了。
“天也不早了,我们还要准备年货,你去喊师父回来吧?”
师姐手里的擀面杖不停,后院师兄剁馅的声音吵得人耳朵嗡嗡的疼。于是他提着灯,走到江边,却看到师父倒在血泊里。她的眼睛温柔而慈悲,静静地看着他。
雪还在簌簌落落的下着,他压了压斗笠,转身走进了风雪。耳边,却是多年前的声音。
“子虚师父,看在老爷子也曾经在您这里做过那么多年的工的份上,您……权请……哪怕让他做些粗活也好,这孩子……听话。”母亲的声音哽咽,“我们……也是迫不得已。”
她把乌有往前推了几步,“快……给师父磕头。”
他被母亲推着踉踉跄跄上前,跪了下去。那座上的黑衣女子却始终沉默着,许久之后,她才长叹了一声。
“留下吧。”
他很少见师父笑,但是师兄师姐欺负他的时候,师父总把他护在身后。听师姐说,师父年少时被人伤过,还留了疤。
“那人……最后如何了?”
“师父杀了他。”
“师父……你那时,疼不疼?”他小心翼翼地问出口,廉子虚脸上却没什么波澜。
“或许吧,忘了。”
廉子虚爱钓鱼,但是师兄师姐们很少能有耐得住性子跟着她在江边蹲一天的。只有乌有天天跟着,算是个例外。子虚虽然平日冷肃惯了,但是对这个小弟子终归是疼爱的。路边总会给他买个零嘴,路上牵着他吃。
他已经记不清那是到了第几个春节了,天很冷,师兄师姐忙着贴春联,挂灯笼,便叫他去寻师父。回来时,师父顺手给他买了个热红薯在手心里捂着。
走了几步,他却看见一个小姑娘怯生生的喊他。
“哥哥……我能不能买你一半红薯,我娘说,我娘说她想吃。”
那小姑娘虽然衣裳旧了些,缝线的针脚却细密干净。
他把还没剥开的红薯给她,那小姑娘仔仔细细掰了一小块,怕凉了,把袄子脱下紧紧包着,将铜板放在他的手里,跑走了。
只是走了几个街道,她们远远听见了幼猫一般的哭声。
“娘亲……”
小姑娘像幼鸟一样靠着草垫上的母亲,红薯滚落在雪地里。母亲已经咽气了,她的衣服单薄,手上还生着冻疮,唯一的袄子大概是留给了她年幼的女儿。母亲的眼睛望着巷子的出口,温柔而慈悲。
但是小姑娘浑然未觉母亲的死去,只是在母亲怀里一遍、一遍地喊着。风雪哽咽,她的喊声渐渐弱了下来,最后只得费力抬起了母亲的胳膊,把她环抱在了怀里。
“娘亲,我来找你了。”
巷外鞭炮噼啪响着,隔绝了这里的一切。
那时,他抬起头,雪下大了。他那时候第一次觉得,冬天原来这么冷。回去的时候,子虚没有说话,只是摸了摸他的头。
“乖孩子,莫哭。”
他又想起院里的梧桐树,冬天不如秋天那般好看,却也高高挂着灯笼。大雪中,灯笼一盏,足以照亮他回家的路。
“乌有。”
乌有从回忆里清醒过来,江边风雪依旧,手中的钓竿动了一下。千山俱白,唯江心一点水痕。
他抬手使力,一条通体黑色的大鱼破水而出,溅起点点寒芒。
博士撑一纸伞,在岸边迎风雪而立,黑衣白雪,墨伞青松。
待乌有行至岸边,风歇、雪停。
博士向他伸出手,好似多年前在江边等待师父归家的少年。
“乌有,回家了。”
(责任编辑:广英;绘图:幺垯;本文首发于 LOFTER)